道光十九年(1839年)冬日某天,新晋进士曾国藩踌躇满志,预备北上开启政治生涯。临行前,曾国藩的祖父送其一句寄语:“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
祖父之言,可谓正中曾国藩性格之软肋。进京后,其最初几年屡屡与人不和,遭官场同侪讥讽,究其根源,多与一个“傲”字相关。
人傲易骄,骄便自负。初到京师,曾国藩热衷于参加各种同僚聚会,辗转于酒席佳肴之间,不禁飘飘然。比如一次,其朋友黎吉云来访,出示近来所撰诗作请曾国藩品鉴。平心而论,黎作诗水准高于自己,曾氏理应虚心求教。然而傲气在胸,曾国藩愣是强做内行人,“谈诗妄作深语”,故意显摆高深,夸夸其谈起来。对于该毛病,曾国藩后来有所反省,“学中无所得,而以掠影之言欺人”。明明肚中无真才实学,却依旧用道听途说之得来忽悠别人,这说白了无非“虚骄”而已。
人傲易怒,怒生戾气。刚被授为翰林院检讨不久,曾国藩就与友人干过两次大架。一次是与同乡、刑部主事郑小珊因一言不合,恶言相向,“肆口谩骂,忿戾不顾,几于忘身及亲”。另一次是与科考同年兼同乡金藻因小故口角,“大发忿不可遏……虽经友人理谕,犹复肆口谩骂,比时绝无忌惮”,可见二人已将自身的翰林身份抛到九霄云外,斯文尽丧。人常言“冲动是魔鬼”,细思起来,冲动的缘起乃脑中之非理性,而非理性的瞬时爆发,或还是要归结于平日孤傲而暗自累积的没来由的怒火与戾气。
傲讨人嫌,备受摧折。这恐怕是为官之人最忌讳又最易犯的痼疾。在京任职十几载,因有显宦赏识,曾国藩一路提拔,青云直上,竟官居二品,羡煞无数同仁。不过身上傲气始终未消除殆尽,所以曾国藩官越大,越讨人嫌。据他自述,“余初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继为长沙所唾骂,再为江西所唾骂”。遭人唾骂,一来因为曾国藩性格耿直,看不惯官场颟顸因循之风,二来则是孤傲虚骄所致,将不屑写在脸上,将不满挂在嘴上,将怨怒留在身上,于是风气未见改变,反倒被众人一通“教育收拾”。
人傲误事,曾国藩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故离家后,曾国藩时常鸿雁传书,向长辈汇报近况,向兄弟倾诉心得,向子女传授经验。久而久之,一封封反求诸己、如同“碎碎念”般的书信,积少成多,众函成书,为后人留下了一部颇为珍贵的《曾国藩家书》。
于此书中,曾氏对傲之祸害有着细致入微的思索。首先,倨傲之人往往急躁。比如曾国藩起兵镇压太平天国之初,因不善于与地方官绅相处,落得个孤立无援,甚常被自家人捅刀地境遇。痛定思痛,曾国藩意识到自己仍以原吏部左侍郎身份待人,实在是自负至极,如此行径自然导致“肝气太躁,动与人多所不合,所以办事多不能成”。其次,一人之傲若不节制,还会传染家人,致使家族傲气弥漫。
咸丰十年(1860年),长子曾纪泽赴京求学,几位叔叔赠与川资二百两。曾国藩知晓后,忧虑不已,其在家书中强调家里的后辈从小养尊处优,“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之气入于膏肓而不自觉”,如今倘再惯以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无异于火上浇油、贻害无穷。再次,骄傲久了,缺乏自省,便极有可能心生狂悖之念,口出肆无忌惮之语。同年,英法联军侵入京师,皇室逃亡热河。针对是否北上勤王的问题,九弟曾国荃致信兄长,妄加揣测议论。曾国藩阅后,回信中迎头便是一波棒喝,“满纸骄矜之气,且多悖谬之语。天下之事变多矣,义理亦深矣,人情难知,天道亦难测,而吾弟为此一手遮天之辞、狂妄无稽之语”,不知道哪来的底气和依据?况且做人为官应本分尽责,曾国荃掌握的讯息本就不多,“捕风捉影,扣槃扪烛,遂欲硬断天下之事”,此乃大忌!
既然傲气当除,如何除之?曾国藩给出的办法其实并不玄妙:“天地间惟谦谨是载福之道,骄则满,满则倾矣”。换言之,为人须时刻谨慎,莫自满忘形。一年后,曾氏兄弟合力攻破安庆城。胜利之际,曾国藩亦不免有些小得意,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告诫曾国荃为官“极盛之时,每虞蹉跌”,互相共勉“当格外小心”。过了数月,曾国藩还是担心几位兄弟傲气上头,忘乎所以,专门写了一封长信,语重心长地再三提醒。细细思来,曾国藩已位极人臣,曾国荃也领军近两万,曾国葆也统兵五千有余,清朝一代有几个家族有这样的规模?所以曾家好似如日中天,接下来很有可能面临薄暮西山的危险。曾国藩在此处,引了两个历史典故:“霍氏盈满,魏相概(抑制铲平的意思)之,宣帝概之;诸葛恪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霍光当年多风光,诸葛恪彼时多霸道,终究难逃身败名裂。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既然如此,曾国藩劝诫诸兄弟应早做打算,谨慎处事,毋蹈盈满之覆辙。此等清醒,确非一般官员所能具备。
多年后,当曾国藩回想起祖父讲给自己的那句箴言时,依旧感慨万千。他特意告诫二位兄弟,无论为人处世,抑或持家治国,“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综观曾国藩一生,能屡处险境而重生复起,慎之又慎、如履薄冰,实在是为政良言,绝非空话!(王学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