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何时起,城里只有月亮,没有了月光。
网上说,今年中秋节是“十五的月亮十五圆”,而且是月亮距离地球最近的一次,所以中秋之夜8点左右,我特意到阳台上看了一下,月亮刚升到聊城大学的一栋楼顶,两盏路灯特别亮,月亮没有一点动静。客厅与外面是两个世界,两个男孩一会儿爬沙发,一会儿站到椅子上,让大人应接不暇。晚上9点多的时候,我得空打开一瓶12度的酒,急匆匆喝了一杯,吃了半块月饼,领着两个孩子到阳台,隔着玻璃窗对着月亮背了两遍“举头望明月”,这个节就算过去了。
晚上10点左右躺在床上,我从微信朋友圈看到季羡林先生的《月是故乡明》,纳闷自己为什么没有过节的感觉,不甘心地起来又去阳台,想找到中秋佳节的感觉。月亮已经到了半空中,依然是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这时,我突然想起故乡的月亮,非常想念少年时的月光。最美最亮的月光,曾经出现在没有路灯的村庄。
故乡的月亮像一盏灯,一盏很亮的灯,近处远处的房屋、树木都照得很清楚。树上的鸟窝很多,树枝随着微风摆动,映到地上的影子黑亮,粗粗细细的线条,像精心涂抹的流动的水墨画。
有月光的晚上,是孩子们的天堂。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追着月亮玩,人走,月亮也走,人走,影子也走。月光下一个人踩着自己的影子玩,一踩好多年,直到把童年踩成了少年。成年后第一次听到一首歌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就知道词作者只想着浪漫,忘记了常识,应该是“我走,月亮也走”。
两三个人的时候可以捉迷藏,一个人藏,其他人找。残垣断壁墙头边是藏不住的,月光太亮了,小孩子的眼睛望过去和白天没有什么不同。村里有很多庄稼秸秆垛——麦秸秆垛、玉米秸秆垛、高粱秸秆垛、花生秧垛,掏一个洞,藏进去,很难被发现。几个人都认为找不到的时候,就喊藏起来的人出来,另外一个人再藏。一次次藏,一次次找,乐此不疲。玩到深夜,开始陆续有家长,多数时候是母亲喊自己的孩子:“某某,回家来——”“来”字音拖得很长,在寂静的月色中传得很远,听到呼唤的孩子们意犹未尽地分别往自己家走去。
小伙伴多的时候可以做游戏。春天的晚上,月亮是温柔的,风是凉爽的。印象最深的是有十几个人的时候,分成人数相等的两个阵营,面对面相距有二三十米,本队的人手拉手站成一排。甲队的人先喊:“柳树头,一个眼,您那营里紧俺捡。”也有的喊:“柳树头,砍菜刀,您那营里紧俺挑。”乙队的人接话:“捡(挑)谁吧?”“捡(挑)某某。”月光下,被挑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最薄弱的地方,快速跑步过去,用力冲两个人牵着的手。如果冲过去了,就领甲队一个人回到乙队。如果没有冲过去,这个人就留在甲队。直到一个队剩下一个人,大家一起喊着“喝老鼠油”涌向他,推他、拍打他,当然不会太用力。2020年的时候,济宁歌手张卫推出了一首歌叫《机器灵,砍菜刀》,很多场景勾起了“60后”“70后”的许多回忆,最后一句“机器灵,砍菜刀,您那边里紧俺挑,挑谁吧,挑、挑,挑的那个人已经回家了”唱哭了很多人,哭时光不再,哭青春不再,哭月光不再,哭曾经一起在月光下玩过、一起走过的人已经不在了。
月光下可以做农活。夏季的夜晚是清朗的,月亮也格外明亮。小学初中时,有月亮的晚上,跟着父母割过小麦,因为晚上比较凉快,麦芒扎在胳膊上,也没有白天痒疼。摘过棉花,月光照在棉花地,一朵朵棉花变成了盛开的鲜花。半夜时分,收获的庄稼装上地排车,父亲拉着车,母亲推着,我跟在后面。母亲问我累不累,我盯着月亮上的桂花树没有回答。母亲接着说:“如果觉着干活累,就好好上学。”十多年前村子划归开发区,土地被租用建了厂房,回老家时看到家里人和村里人都不用再种地,心里很高兴;看到周边村种庄稼的已经半机械化,感觉很欣慰。唯一遗憾的是父亲没有看到农村的变化,他已经去世27年了。如果还健在,我想陪他看看聊城的月亮,陪他喝点酒,抽支烟,让他吃一整块的月饼。他活着的时候,中秋节晚上母亲把几个月饼分别切成四块,父亲总是只吃一小块。
月光下可以做针线活。母亲、大娘在农闲的晚上,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做全家人的布鞋,缝缝补补。没有电灯的时候不舍得点煤油灯,有电灯后不舍得用电。我坐在门槛上,翻开课本轻声背诵,月光洒在书上,每个字都很清晰。大娘说:“富彬学习从来没有让大人催过,以后肯定能去城里上班。”我参加工作单位分房子后,让堂姐带大娘来过一次济南,在我家住了两天。家和单位在一个大院里,我让大娘去我办公室看了看,大娘用衣服抹着眼泪说:“你大大(父亲)没福,我都来济南了,他没有来过就走了,你看这楼多高多好!”大娘比父亲晚去世20年,最初葬在山东单县,去世三周年的时候,家在江苏昆山的几个堂哥把她接到了昆山,与大爷葬在一起。昆山很富,几个堂哥家生活都很好,大娘应该很满足很幸福。七年多过去了,全家人依然很怀念她。
月光下可以露天睡觉。晚风把白天的酷热吹走了大半。房间里仍然很热,我和弟弟把席子铺在院子的地上,躺下看着月亮,想着嫦娥和玉兔的故事。月亮四周星星很多,从东到西,从东南到西南,从东北到西北,都是成片成片的星星,密密麻麻,亮晶晶的星星一闪一闪,真的会眨眼睛。不时会有流星划过,偶尔还能看到流星雨。小时候没有听说过“对着流星许愿很灵”,看过几百次流星,一次愿也没有许过。长大后听说了这句话,却再也没有见过流星,星星也很少见了。前几天空气质量“优”的情况下,我特意数了数天上的星星,只看见六颗。时光仅仅过了二三十年,满天繁星、星空、星河、银河都看不到了,牛郎织女、北斗七星也看不见了。现在的学生不知道什么是“满天星斗”“群星闪烁”“众星拱月”“星光灿烂”,写作文也用不到这些词语了。
年少时在月光下睡觉,有时候一觉醒来,感觉口渴,就去厨房前的水缸里盛凉水喝。水缸里有一个圆圆的月亮,用碗舀水,打破的月亮变成了发光的涟漪,不一会儿又恢复为月亮。水缸里的水是父亲从村中心的井里挑回来的,一般一缸水可以用两天,不用担心凉水会变质喝了会生病。
秋天的月亮皎洁如水,纯净如清水洗过一样。有时候月光像水银,从房顶上沿着瓦片缓缓地淌下来,从树梢顺着树枝树叶流下来。有时候月光像薄雾,朦朦胧胧。几只大雁飞过,声声鸣叫划破天际,与风中飘飞的黄叶诉说着别离。最喜欢在这样的晚上去邻村看露天电影,回来的时候月亮悬在头顶,乡间小路像蒙上了一层纱,又像撒上了一层沙。高粱叶、玉米叶上挂着露珠,晶莹欲滴。花生叶上的露珠最多,像一只只眼睛,与天上的星星对望。不知名的昆虫在草丛里浅吟低唱,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中。
冬天的月亮,清冷中泛着寒光,冷月无声。透过挂着几片枯叶的树枝望去,鸟窝里已经没有鸟了,月亮显得更大更亮更白。最白的是大雪过后的月亮。那个时候经常下雪,一个冬季可能下五六次大雪,房顶上、树上、院里院外,目光所及都是厚厚的积雪,把月光反射得亮如白昼。小学四年级时的一天夜里,母亲把我喊醒了,说外面天都亮了,该起来上学了。我刚穿好衣服,邻居同学就来喊我去上学。当时家里没有表,也不知道几点。我俩走到村外,可以看到一里外的学校的房子。积雪很厚,没过了膝盖,刚走几步棉鞋里就灌满了雪。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发现没有一个同学和老师。我俩进了教室,点上自家用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开始学习。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知道过了很长时间,才陆续有同学来校。
最亮的月光,曾经出现在没有路灯的村庄。
最美的月光,一直在那没有路灯的故乡。(贾富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