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鸿
去年读过《锦书来》,今年又遇《纸声远》。来也好,远也罢,信笺与日记都是流露自家情感的私密文字。在当事人来讲,是不欲与外人道的。亏了时光流逝,世事变迁,因缘际会,让后来人得以与它们欣然相遇。如此说来,岂能不仔细品咂,暗暗琢磨个中滋味?
“写入日记,纯粹是为了自己疗伤、化解。”苏珊桑塔格一生写了近百本日记。写日记的用意因人而异,除了疗伤、化解,旨在记录、回顾、积累均有可能。不管用意如何,张冠生却不是就日记讲日记,而是以日记为源头牵扯出更宽广辽远的历史背景,进而提炼出日记作者的精神特质。
抗战烽火蔓延至家乡,丰子恺拖家带口流徙辗转至广西桂林,在桂林拿起教鞭,每日记其所感,遂成《教师日记》。在给学生上课时,丰子恺挂出组画四幅。“其中一幅描写日机轰炸惨状,画面上一位母亲背着一个婴儿跑向防空洞躲避。婴儿头部已被弹片削掉,母亲尚不知晓。”学生见此画后竟哄堂大笑。次日,丰子恺严词斥责,他在日记中还原了师者的怒火:“此画所写,根据广州事实,乃现在吾同胞间确有之惨状,触目惊心,莫甚于此。诸生不感动则已矣,哪里笑得出?更何来哄堂大笑?”字里行间,一片爱国赤子心,令人铭感不已。“但我觉得对你们这种人,画的技法还讲不到,第一先要矫正人的态度。”几十年前的这份心声,今日并未过时,言犹在耳,回响不绝。
1938年12月12日,德国人拉贝在日记中写道:“这种苦苦哀求我实在听不下去,于是我把两扇大门全打开,把想进来的人全放了进来。”张冠生说:“且不说拉贝为保护中国难民在艰危中日理万机,单是每天写下日记,记录暴行,需要多少时间?何等心志?怎样的担当?”他用一己单薄的身躯,从日寇的屠刀下挽救了多少宝贵的生命?《拉贝日记》不属于拉贝一个人,它属于每一个中国人,它是华夏儿女的精神财富。
书名虽为“纸声远”,实则可以被视为片段性的传记。青春时光的意气风发,中年时的停滞不前,老境来临时的悠然自适;人生顺境时的快意,人生逆境时的神伤,人生挣扎时的无奈与仓惶,统统被囊括其中。与此同时,必须注意的是,人的性情于日记中露出些许端倪,需要一个个细节来支撑,否则日记便失去了亲切可感的温度。
潘光旦以下对上的直言敢谏、风骨铮铮;浦江清对陌生人于兵荒马乱时伸出援手的感激;王云五在英国购书之后的去留难舍;纪德的敬惜字纸与痴迷阅读;曼古埃尔对读者身份的执着与热忱;魏特琳的勇毅果敢与大爱无疆。再看看郑天挺于1946年1月16日日记中提及自己的阅卷:“先将弥封试卷十五分各编一号数,粗阅过然后分题按号详阅,较其优劣定分,先录于纸,阅毕一题,审视无异乃登于试卷。俟五题均毕,积其总分,登于卷前,以求公允。”张冠生评曰:“如此为师,今天可谓高尚,当时只是平常。其师德来自教养,教养来自庭训,庭训有言教,更有身教。”读到这样的评说,我只需照搬即可。其他有缘读到此书的读者,兴许会心生与我同样的感受。
言简旨远,是张冠生《纸声远》的行文风格。正如多年未曾踏足江湖的高手,随意的一出手总能让人赞叹。纸声虽远却仿佛在近旁回响,这是快节奏时代中的温故之情,读之品之赏之,令我忍不住频频回首。品读日记,仿佛遇见并守住了一段凝固的光阴,是何等幸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