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每一个人在娑婆世界的必达终点,是痛苦地“活着”,还是从容地离开?“生命本身往往是不尽圆满的。”正如《私房药》的作者、医师作家吴妮民所言,“正是这个不圆满,更显得在旅途最末一程里,慎重以对死亡的重要,好好死,就是好好生的终极表现。”作者认为,尊严、安心、舒适、无憾,既是善待自己的方式,也让在世者有了往前走的美好动力。
生命的尽头景况独特,既是人生的浓缩版,也是人性的放大镜。生命终点,既折射世态人心,也见证人情冷暖。在《因死而生:一位安宁缓和照护医师的善终思索》中,著名安宁缓和推广人、台湾奇美医院奇恩病房(缓和医疗病房)主任谢宛婷医生以无比的勇气诠释着安宁缓和医疗的真谛,并深情地分享了“水姨”“黄伯”“初奶奶”“庄伯伯”“玉凰阿姨”……生命最后的精彩和温暖。
生命的质量和生命的长度同等重要。“作为一名医生,我的最高理想并不是挽救生命,而是引导患者及其家属去理解死亡或疾病。”正如《当呼吸化为空气》的作者、斯坦福大学神经外科医生保罗·卡拉尼什所言,生命的抉择,不是只有“放手”与“不放手”那么简单,因为“医学的局限性”决定了医生不可能挽留住濒临死亡的患者。当病不能治,命不能救的时候,临终的人不仅需要爱和关怀,也需要一些更深远的东西,他们需要发现生命和死亡的意义——死亡不仅具有生理的意义,更有着丰富的生存论内涵。
一方面,人自出生就面临着死亡,似乎死亡就站在人生的终点等待着每一个人。所以,死亡非但不是在某一时刻降临到人们头上的悲剧,而是与人“生”而相随的伴侣。另一方面,我们之所以能从当下走向未来,正是因为倘若没有死亡的逼迫,人生就总处于无穷的时间纵轴之间,而这种持久的、无尽的可能状态极可能纵容人性之惰,一切我们现在认为有意义的事情,都会因为缺乏时间的急切性而被悬置。
疾病可能带走生命,但永远带不走坚强。在《因死而生:一位安宁缓和照护医师的善终思索》一书中,作者谢宛婷通过女儿的视角讲述了一位“坚强母亲”的故事:
“我不去医院了,就想永远待在家中……”这位母亲再次拒绝住院。女儿很焦虑:如果遵从妈妈的愿望,舅舅、姨妈、邻里亲朋会怎么说?此时,一向寡言的父亲凌厉地作了决定:“周末让娃儿们多回来陪陪奶奶!”
在女儿眼里,妈妈虽然是位养女,但坚强了一辈子,包括在她和弟弟读书上学这件事上,妈妈也选择了坚强。“比我们学习好的孩子都出去挣钱了,我和弟弟却被棍棒逼进了教室。1200元的学费还差好几百元,妈妈借了好多家,也被拒绝了好多次。妈妈选择了坚强,而为了坚强,吃尽了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苦楚,用尽了远胜于别人一生的勇气。去医院五六公里的路程,妈妈大都坚决走路。路上,她絮叨弟弟和我;我给她聊工作,这是她最喜欢的……”女儿说,“胃癌三期,妈妈选择了保守治疗。化疗了五个疗程,脱发、呕吐、疼痛的折磨使她着实累了。父亲说:‘别再逼她了。’父亲每天定点给妈妈做饭,每次吃上几口,他们会相视而笑。天气晴好,父亲就陪妈妈坐在门口聊天,看到我和弟弟带着孩子们回家,她会开怀地笑出声来……”
正如谢宛婷医生所言:“放手不是一个断点,它是接纳哀伤的安息之地,也是继起生命的孕育之处。”
生就意味着死。“让我们再纵容悲伤一点点,当陪伴的过程触发了爱的能量,跨越了悲哀、愤怒、愧疚、焦虑、孤独、疲倦、无助、惊吓、渴念与麻木,我们将会发现,‘放手’便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结局。”正如谢宛婷医生所言,生者驱散临终者的孤寂,恰恰是为了自己——任何人都无法摆脱衰老与死亡,而个体走向生命终点的方式,将对其生活与存在的意义产生重要影响。《因死而生:一位安宁缓和照护医师的善终思索》中“主人公”都是不幸的,而他们又都是幸运的。尽管长期保守治疗带来了疾病的折磨,而因为有了安宁缓和照护,他们得以自由地选择“活法”和“死亡”,保留了生命最后的尊严。因为当患者面临由疾病引发的生命威胁时,减轻痛苦的关怀(Palliative care)是提高他们及其家庭生活质量的一种途径——通过镇痛和控制其他各种症状,减轻痛苦,并非一些人理解的“不治疗”“等死”,而是在疾病自确定不可治愈之时起,全方位地关注重病患者身体、心理、社会层面和家属的感受及情感。
“害怕死亡的人,正是由于在他们想象中死亡是空虚和黑暗,是因为他们没有看见真正的生命。”列夫·托尔斯泰在《天国在你心中》的这句话,可以让我们用一生去咀嚼与感悟。向死而生,守护尊严。我们不仅要尊重患者的人格和尊严,尽可能地满足临终者的主体意愿,还应提升病人的心理和精神状态,使他们免于或者减轻生理、心理和精神的痛苦,并使他们生命的最后一程走得安详而有尊严。
临终的过程不是简单地从生走向死的一个生理事件,安宁缓和医疗的意义,不仅仅是为即将离世的人带去身体上的舒缓和精神上的慰藉,更重要的是把死亡看成是理所当然,把死亡当作生命的一种完成。正如谢宛婷医生所言,安宁缓和医疗让患者处于身体舒服或尽可能舒服的状态下,医务人员、家属等通过陪伴、倾听、理解的方式,关注其心理层面的痛苦——焦虑、抑郁、恐惧等,关注其社会层面的痛苦,比如不能再做一个照顾孩子的母亲,不能做孝敬父母的儿女……让患者表达自己的愿望,并帮助他们完成。关注和抚慰面对亲人离世的家属的痛苦、哀伤,也是安宁缓和医疗的内容。
戈雅的画作《与阿列塔医生的自画像》是这位绘画大师众多自画像中的最后一幅。1819年,这位画家突然患病,耳聋、头晕、神志失常,而几年前,他已经患过类似的疾病。最终,戈雅在病痛中幸存下来。画面中,艺术家坐在床上,抓住自己的床单,虚弱地躺在阿列塔医生的怀里——这幅画正是表达对医生的敬意。画作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戈雅,感谢他的朋友阿列塔:在他73岁的时候,在1819年底患上了严重的疾病,阿列塔用同情和关爱拯救了他的生命。”
在《因死而生:一位安宁缓和照护医师的善终思索》中,谢宛婷不仅揭示了“生”与“死”的真谛及生死抉择的意义,还介绍了一些被证实有相当好的效果的心灵疗法,像芳香疗法,音乐疗法,艺术疗法等。让重病患者或终末期的人过好最后一段值得延续的日子,这也是“安宁缓和医疗”的初衷和使命。
挪威艺术家爱德华·蒙克很早就因对病痛和孤独的惊人描绘而成名,他曾写道:“我对生命的恐惧不可或缺,我的疾病也是如此。”“没有焦虑和疾病,我是一艘没有舵的船……我的痛苦是自我和艺术的一部分。”没有对生离死别的透彻,怎么说得出这么让人动心的话语?(刘英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