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一栋砖木结构的旧办公楼,四面青砖水饰外观,两层楼板结构,地基楼面间配有多处通风口,两扇大门,两级台阶,正对大门径直是二层楼梯,屋顶呈长方斜坡状的木梁黛瓦,整栋楼约有1200平方米面积。
每到夏季,青砖墙面上就爬满爬山虎一类的藤萝植物,它们恣意攀爬,立马把整屋染成了生机盎然的绿植屏障,成了一道天然的亮丽风景。后来藤萝植物因故被根除,从此旧楼的爬山虎离开了几十年的亲密“伙伴”,卸下了绿装,青砖墙面露出了被岁月风化的花白痕迹。
人走了,房子空了。低矮的墙基,颓废着,更像时间留下的一道深深的疤痕。墙根下,生长出蓬勃的杂草,众星捧月一般,捧出一种莫名的苍凉和萧瑟。有种叫作苍耳的杂草,特别醒目:叶片肥大,色泽苍碧,那份深厚的绿,真是刺人眼目。
1.
位于小城区太阳坪路的这栋老房子,目前已成为地标博物志。人在时间的风雨中渐行渐远,究竟去向何方,旧楼并不知道,房子只留下了从前的记忆。看到那曾经明亮过的一扇扇窗,如今窗已破旧,窗玻璃破碎了,窗框油漆脱落,只剩下黑漆漆的原木。一扇扇窗,成为了一只只黑暗的眼睛,那些眼睛,空洞洞的,已经看不到明亮的未来,只属于过去。明眸善睐的日子,只贮存在旧时光里。
80年前修建的旧楼,大门前进进出出了无数人,他们大多是西装革履或衣着笔挺。据《湖南省志》记载:1938年6月,官僚资产阶级接管了省溪朱砂矿局和万山各私营砂场,设省溪汞矿。省溪汞矿以万山为基地,逐步接办贵州各地汞矿及湖南晃县汞矿。1941年2月,撤销省溪县,其属地分别划属贵州铜仁、玉屏两县,随后资源委员会将贵州、湖南、四川三省矿局合并,成立汞业管理处,驻地晃县太阳坪路,之后改名西南汞矿局,有职员168人,矿警和工人1027人,规模相当大。
可以说,这栋楼房是国民政府管理稀有金属的首脑机关,西南三省的矿产资源机密之地。汞业管理处处长先后由张莘夫、林济清担任。张莘夫,原名张春恩,中国地质学家、矿业工程师,主持全国战略性稀有金属的生产。解放后,新晃县政府接管这栋楼,先后有众多单位在此办公。检察机关在此近20年重建固基,我在此工作了10年,直到千禧年才告别。
窗下,曾经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忙碌,所有的人和事都沉淀进窗的眼睛里。当一座房子日渐老去时,就可以透过一扇窗看到它从前的一切。
2.
以这栋楼为背景的影像很多。刚进机关的我还是个挥洒自如的毛头小伙子,那时什么也不懂,只顾埋头做事,听从领导的安排。旧楼里没有厕所,初来乍到怯生生不敢问,只好闷声四处找,以为就在楼内,结果憋不住了才打听,说是厕所在楼外100米处一隅,那分明是在墙角挖了个茅坑,夏天蚊多难蹲。想着这栋楼很久以前,这里的职员是怎样解决的,不得而知。
有一张身着橄榄绿色、佩以“双剑交叉”领花肩章制服的集体照,珍藏了30年。背景就是这栋旧楼,前排正中有人捧着一块奖牌,上面印着“全国检察机关先进集体”。那年我进院一年余,有幸在照片后排留下小小头贴。欣喜若狂地将片子给家人观看,父亲满脸高兴地说:“你初来乍到就沾光,成为了极高荣誉集体的一分子。”我能融入先进的血液之中,他打心底为我高兴。
面对这张照片,我寻找背后曾经的故事。这扇窗下,曾有一位激情四射的年轻“一把手”,借着明亮的光,专心做一份阳光下的事业。他当时只有34岁,在我眼里是年轻有为、敢闯敢干的硬汉子。这栋旧楼对于他来说非常熟悉,之前已陪伴了他8年,他一家三口因没房子就住在楼下梯子边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房子里,非常阴暗和潮湿。吃、住、工作揉在一块,有时分不清是上班还是下班,反正办公室就是他的家。旧楼由于年代已久,修缮难度大,楼板总是随着脚步发出嘎嘎的响声。遇到下雨,会议室、办公室的某处也会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不小心办公桌上也能奏响出雨滴的乐声……
单位就只有20多名同志,晚上办公室的夜灯经常亮着,加班加点是常事。饿了,他就呼唤同志们到一楼走廊边架个火炉子宵夜;遇到大案成功破获,同样也是架个火炉子,煮一大碗牛肉,放点香菜,旁边备半碗凉拌的鱼腥草。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胜利的喜悦。品尝过艰辛,才能不断删除杂质与邪念,保持晶莹剔透的内心,奉献珍藏一生的香甜。
这扇窗下,曾经有一位年长者,端坐于案桌旁,抽着香烟。那一刻,他已经连续审阅案牍,墨水瓶见底,什么也没想,只是想借此放松一下疲惫的身体。这位年长者是位军转干部,一年办理了60余件起诉案件,被最高检授予“办案能手”称号。长者如灯,以其微弱的光,照亮一窗的光明。几扇窗,甚至整栋楼的窗都点亮了。
一辆闪烁着警灯的“野马”车,停在大门前待命,警灯与窗前的亮光交相辉映。一名客户用涂字灵骗走了生资公司6000瓶价值5万多元的甲胺磷,驾驶一辆货车去向不明。案情就是命令,年轻“一把手”召集有关人员研究追捕方案,决定兵分三路实施追捕。根据在逃犯罪嫌疑人驾车的特征,前往贵州铜仁方向的抓捕组发现可疑线索,干警们行至邦洞镇约5公里处的较窄公路上时,只见前面堵了好几辆车。追捕干警停车查看,结果发现了新解放牌141型汽车,但在逃犯罪嫌疑人已混在堵车的人群中。经打听才知道货主穿一件蓝色短袖衬衫,个头不高。当有人手指着141型汽车货主时,狡猾的货主仓惶逃跑。听到叫喊“抓罪犯”,货主不但不就范而且像狐狸一样跑得更快。知情群众也加入追捕行列,负隅顽抗的货主最终还是被抓获。随后另两名女嫌疑人一并归案。回到办公楼后,对三名嫌疑人突审,初步审完,已经是凌晨5时了,隐约传来街上环卫工人的扫帚声。
这是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我的心灵受到前所未有的感染和净化。我已经融入了这个职业,融入了这个集体,也融入了罪与非罪、善与恶的战斗里。
3.
刚来那年,旧楼右角处仍有些爬山虎,上墙的绿色藤萝点缀旧楼,很是好看。叶圣陶先生在《爬山虎的脚》一文中曾对此有非常生动细致的描述:“那些叶子绿得那么新鲜,看着非常舒服,叶尖一顺儿朝下,在墙上铺得那么均匀,没有重叠起来的,也不留一点儿空隙。一阵风拂过,一墙的叶子就漾起波纹,好看得很。”爬山虎吸附攀缘能力非常强,常攀缘在岩壁、墙壁及树木上,它有随生根和吸盘,因而能牢固地附着在平直的砖墙、水泥墙和石坡上。爬山虎生命力相当顽强,具有广泛的适应性和较强的抗逆性,能够在土层极其瘠薄、自然环境较为恶劣的地方生长繁衍,抢占地盘。
我仿佛觉得我们的干警就像这爬山虎,我们的集体具有“爬山虎精神”:向上、顽强、团结。那年一个噩耗:一天上午11时许,两名干警执行任务时,一位干警被当事人刺伤,伤势较重,被送到医院抢救,嫌疑人已被警方控制。医生说可能还要组织第二次献血,因为患者失血太多,伤势很重,如果血液不够会危及到生命。这位干警的血型有点特别,是少有的AB型,干警当中这种血型的人极少,能够献的也已经献了。透过玻璃往重症病房里看,这位干警面色惨白,双眼紧闭,上了呼吸机,一旁的生命仪器不停地用曲线显示着,并发出嘀嘀的叫声。血库里没有血了,怎么办?那时宣传工具就广播快,于是我给县广播站写求救稿子。当晚有十多位AB血型的爱心人士前来献血,最终重伤的干警被抢救过来。
那个时间段,这栋旧楼里的人,大多是虎虎生威的年轻人,平均年龄为34.9岁,心怀梦想,不改初心。就是这栋旧楼曾经有两位省检察院检察长视察过,其中一位书法家检察长还书写“明镜高悬,铁血铸剑”八个大字勉励我们。最高检政治部的同志也千里迢迢来调研,还有其他的省市名人志士也来过。这些来客临别时,都会以此楼为背景留个影。同时,楼里的人也以此为根基放飞梦想,走上更广阔的大舞台,一位检察长遴选到最高检研究室,还有其他人进了省高级法院、省检察院,一些人被推往市里。他们离别时,泪汪汪的眼睛依依难舍,握着的手久久难以松开……我也在这栋旧楼里磨练成长,从一名外行拿到了法律本科文凭,从一名普通干警成长为领导干部。
4.
如今的年轻干警来自不同的地区,走进了另一栋具有现代化办公条件的大楼,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栋旧楼——曾经的前辈同仁们曾经在此挥洒青春和汗水的场所。我常常邀请他们前来“参观”,讲讲那扇窗前的检察故事。也许这座空楼,颓败在那里,此后将继续颓败下去,直到有一天,这座空房子会残垣断壁、轰然倒塌。因为这栋旧楼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博物志”。
房子虽然空了,但它毕竟繁荣过,它结束了一段时光,却也收藏了一段时光。每一座空楼房,都是一个故事库、一处灵魂的修炼场,都成为照亮时间的一座灯塔。总会有人在一座旧楼中,留下自己的印记和歌声。只要人还在,人,就能构建出一座座新楼房,房子,也会因人的生生不息而永恒。(谭文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