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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的梦,在花草树木间流溢
2024-02-27 18:43:00  来源:检察日报

  大地上的各类植物,一直有特别的诗意。《诗经》《楚辞》已显露先人感知世界的特点。借自然风貌抒发内心之感,是审美里常见的事。六朝人对于本草之学的认识已经成熟,阮籍、嵇康、陶渊明的文字,出离俗言的漫游,其精神已经回旋于广袤的天地了。《古诗源》所载咏物之诗,散发出的是山林的真气。唐宋之人继承了六朝人的余绪,诗话间已有林间杂味。苏轼写诗作文,有“随物赋形”之说,他写山石、竹木、水草,将审美推向了高妙之所。这是古代审美的一条野径,那气味的鲜美,提升了诗文的品位。

  《古典植物园》是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世界,作者汤欢在东西方杂学间,勾勒了无数古木、花草,一些鲜活学识带着彩色的梦,流溢在词语之间。打量不同植物,勤考据,重勾连,多感悟,每个题目的写法都力求变化,辞章含着温情,又不夸饰。看似是对各类植物的注疏,实则有诗学、民俗学、博物学的心得,读来妙趣横生。

  1.

  “江南的春天,是从开满紫云英的田野里醒来的。多年以前,我和小伙伴们去田野里玩耍,翻过山头,眼前出现一大片紫红色的花田,在太阳底下熠熠发光。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紫云英。后来妈妈买回一罐蜂蜜,看到外包装上的图案,我便惊讶道:这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些野花吗?原来名字叫紫云英。”作者的每一次叙述都是以散文化的笔法开启的,这让我们开篇就看到了一个诗意的名字。

  紫云英这个美丽的名字出现得比较晚,见于中国传统绘画的经典教材《芥子园画传·草虫花卉》。其目录云:“紫云英,一名荷花紫草。仿吴梅溪画,曹石菴词。”画中题词如下:“莫是云英潜化,满地乱琼狼藉。惹牧童惊问,蜀锦甚时铺得。”以上两句出自清代词家曹贞吉《惜红衣·咏荷花紫草》。“云英”是矿物云母的一种,“潜化”即无形中发生变化,“琼”是美玉,“蜀锦”是一种四川所产的丝织品。这两句以云母、美玉和蜀锦三者比喻紫云英花开满地时的美丽景象。《芥子园画传》取名“紫云英”,当是从这首词中的“云英”得来。

  清代徐珂《清稗类钞·植物类》以“紫云英”作为这种植物的条目名,书中对紫云英的形态有较为准确且形象的描述:“紫云英为越年生草,野生,叶似皂荚之初生,茎卧地,甚长,叶为复叶。春暮开花,为螺形花冠,色红紫,间有白者,略如莲花,列为伞状,结实成荚。”花色紫红,状如莲花,所以紫云英又名“荷花紫草”,种满紫云英的田地名“紫荷田”。这是多么让人欣赏的画面!

  明清时期,紫云英在江浙一带已广为种植。等到油菜花也开了,碧绿的田野里,紫红色与金黄色相间,是一派明丽的江南春景。

  当然,农人种植紫云英不是为了观赏,而是为了肥田,兼可食用。浙江象山人陈得善作《东陈田歌》共20首,其一曰:“寒露初交下子来,平畴春色媆于苔。是谁唤作荷花草,二月东风应候开。”作者自注:“荷花紫草能肥田,亦可食,或呼紫荷花草,又名孩儿草,邑人混称草子。”

  江苏吴江人金天羽(1874―1947年)的《挑菜女》写乡村女孩挑紫云英卖钱制新衣:“乡村女儿双鬓蓬,手提筠篮田野中。吴侬春盘厌腥腻,芹菠爱碧菡花红。苔菜抽心论担卖,摘向田头手指快。风吹笑语一声声,女儿评价心聪明。得钱归去骄同伴,更制新衣陌上行。”第二联中“春盘”一般由葱、姜、蒜等组成,人们吃春盘是为了驱邪和迎新,而“菡花”就是紫云英。吴地人吃厌了春盘中的“腥腻”之菜,转而代之以芹菜、菠菜和紫云英。紫云英是什么味道?周作人说它“味颇鲜美,似豌豆苗”。其《儿童杂事诗·映山红》写小孩子们扫墓时采“紫草”即紫云英,晚饭时充作一道菜:“牛郎花好充鱼毒,草紫苗鲜作夕供。最是儿童知采择,船头满载映山红。”

  现在人们种紫云英,肥田之外,还用于采蜜。紫云英蜜是我国南方春季主要的蜜种。

  2.

  植物在传统文学中是“起兴”和“借喻”的载体,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寓意和象征。如果将古诗文里的植物名与现实生活中的植物对应起来,时常会有这样的感叹:啊,原来这就是《诗经》“自伯之东,首如飞蓬”里的“飞蓬”!

  所以,当认识一种植物,不仅知道它的植物学知识,还知道有关它的优美的诗文、有趣的典故时,就愈发觉得:角落里一株不起眼的野草、路边一棵平凡的树,都可能蕴含着源远流长、意蕴深厚的历史文化。

  《古典植物园》的作者从两千多年前的《诗经》《楚辞》开始,沿着历史长河顺流而下,两岸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沿途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有人背着药篓,上山采药;也有人种豆南山,采菊东篱;有人跪进雕胡饭,三谢不能餐;也有人竹杖芒鞋轻胜马,人间有味是清欢;也有八旬老翁,六月听蝉凌霄不扫,三更采菱风雨无惧。历史上这些有情有爱有风骨的人、这些可歌可泣可回味的事,经由每一种植物重新汇聚在一起,植物所承载的历史、诗文和掌故跃然纸上。

  作为先民衣食和医药的来源,植物与本草、农学、园艺、吃食、艺术,乃至文明交流史、历史地理气候等诸多领域都有关联。传说蒌蒿可解河豚毒,“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蒌蒿”与“河豚”的结合成就一道绝顶美食。“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蓼蓝曾是古代重要的染蓝植物,它的背后竟然隐藏着一部民族工商业的兴衰史。“分外一般天水色,此方独许染家知”,鸭跖草染成的颜色既青且轻,所以古人用来画灯,由它制成的胭脂名叫“夜色”,传入日本后,竟在制作和服时派上用场……

  在作者笔下,经由植物串联起来的是一个姹紫嫣红、妙趣横生的世界!

  一些植物的写作灵感来源于作者旅行途中的发现。作者在敦煌研究院的常书鸿故居中见到一棵五叶地锦。五叶地锦原产北美,华北东北居多,没想到在大西北也有种植。借着五叶地锦,作者也得以写到第一代敦煌人的奉献精神。写五叶地锦时,发现它与爬山虎(中文名为“地锦”)是近亲,那么爬山虎又有怎样的故事呢?爬山虎与野生的藤本乌蔹莓很相像,没想到这样一种蔓草,竟然来自遥远的《诗经》时代。写完乌蔹莓,作者又发现本草书籍中紧列其后的是另一种藤本——葎草,然后发现葎草的雄花可以代替啤酒花来酿造啤酒……

  在作者的考证中,那些我们熟悉的花卉有了更丰富的意蕴,比如金银花。金银花在我国分布很广,也是我们熟悉的一味中药。金银花的纹样——忍冬纹,很早就用于佛教的装饰艺术,在敦煌北朝时期的壁画和花纹砖上都能见到,通常与莲花一同出现,且各自都有寓意。陈海涛、陈琦所著的《图说敦煌二五四窟》一书对此有详细的介绍:忍冬与莲花是莫高窟北朝艺术的重要图案元素……窟顶藻井中的图案变成了莲花为主,忍冬纹样配合其间,这种图案系统的变化似乎也呼应着整窟的空间象征性,从保持顽强的生命力、经冬不凋,逐步到达生命体验圆满自在的至高境界。

  3.

  “大观园里花木扶疏,算算七八十种,种种都有借喻相伴,谁是松?谁是竹?谁是芍药?谁是玫瑰?有没有玫瑰?在那个时代,是多么开放的意态情怀啊!《诗经》也好,《红楼梦》也好,书里画里都是人间有爱、草木有情的现象世界和实体世界的组合,其实这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们在现象世界这一边待久了,就会想到实体世界里去看看,仔细看看荇菜的实体、芍药的实体……”植物学家潘富俊在其《草木缘情: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植物世界》中如此说道。

  在潘富俊看来,植物除了其自然属性之外,还有人文属性。文学家们赋予植物尤其是花卉太多美好的意象了,我们无法想象,没有了植物的世界还会不会让我们自己的生命与希望充满勃勃生机?

  正如瑞士著名化学家艾伯特·霍夫曼所说:“人间之外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既遥远又近在咫尺……神圣的蘑菇执起我的手,带我去那个万物皆为已知的世界。那些神圣的蘑菇,用我能了解的方式说话。我问它们问题,它们给我答复。和它们一起旅行回来以后,我便向人诉说它们告诉我、向我呈现的一切。”植物为我们解答这个世界有多么奇妙,多么多姿多彩。

  植物甚至具有魔性。英国探险家休·汤姆森的著作《龙舌兰油:迷失墨西哥》,讲到西班牙人入侵的时候,阿兹特克帝国特诺奇蒂特兰君主蒙特祖玛二世服用了大剂量的魔法蘑菇,这种蘑菇让蒙特祖玛二世失去了理性……

  “人人都知道树长什么样子,对吗?但你真的观察过红花槭上精巧的花朵吗?或是鹅掌楸正在萌发的嫩叶?水青冈的枝条?当你仔细观察一棵树时,一个被形状和细节填充的新世界会向你敞开大门——你将看见你不曾知晓的美,你将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欣赏树木。当你能够从一棵树的生长轨迹中感受生命的四季,你会真正领略自然那激励人心的力量与美妙。”《古典植物园》提供了一种观察方法的借鉴,让我们穿越诗词歌赋千年世界,领略植物之美、花卉之美。

  如果我们富有好奇的探索精神,我们还可以阅读《怎样观察一朵花:发现花朵的秘密生活》《怎样观察一棵树:探寻常见树木的非凡秘密》《沙乡年鉴》《七十二番花信风》《蔷薇秘事》《花卉:一部图文史》《桃之夭夭:花影间的曼妙旅程》……这个名单可以延续很长很长。

  “花草世界围绕着我们人类,可是尘俗扰扰之间,众生对其知之甚少,有心人驻足观赏,偶从其形态、功用看,是我们生活不可须臾离开的存在。饮食、药用、相思之喻和神灵之悟,在那古老的传说里已经足以让我们生叹。还有文明的交流史、地理气候的变迁,都能够在这个园地找到认知的线索。在大千世界面前,我们当学会谦卑,拒绝人类至上主义,才会与万物和谐相处……那些无言的杂藤、野草,暗示出来的是别一番的情思。”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在花花草草的世界,我们可以窥见世界万物的流变,以及人类意趣的扩展。“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从先秦《诗经》到李时珍《本草纲目》再到沈从文《边城》,染料植物蓼蓝竟然承载着一部民族工商业的兴衰史;宫崎骏动画片《龙猫》的鸭跖草,则是唐以前由中国传入日本,被广泛用于染制青花纸、和服……弥尔顿《失乐园》描述创世纪的场景中,有各种颜色的鸢尾、蔷薇、茉莉以及紫罗兰、风信子,它们都被赋予了神意的光环,就如希腊神话中阿波罗之与月桂树、雅典娜之与棕榈叶。

  万物皆有灵,不可以轻易攀折、轻易损毁。

  编辑:孙维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