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窈窕、文静，是一个美人，只是她经常保持沉默，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时间久了，父母也对她陌生起来，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她。我倒不觉得大姐有什么不对，仍对她充满好感，孩子似的甜甜地叫一声。要是不叫，一天的生活里总感觉缺少点什么。
大姐很小时就吃了很多苦，幼嫩的肩膀过早地担负起生活的重担。那一年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撤了公职，下放到一个偏僻的农场。那时的日子可真难熬呀。为了维持家中的生活，父母天不亮就要到地里接受改造，一切繁重的家务活全落在大姐的身上。
我们兄妹三人还小，成天地吵闹，全不知家中的忧愁。大姐气极了，把我们兄妹三人从炕上拽下来，骂道，这么不懂事，要跳到地下跳去。你看看，把床铺都弄皱了，害得我又要洗。我们满不在乎，还嘴硬：妈说了，家里的事全由你干，因为你是老大。也许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大姐的心，她发疯似的把我们兄妹三人全部撂倒在地，一人一个耳光子。我们傻了，直直地望着发怒的大姐，呆呆地说不出话。
往常的大姐是那么可亲可敬，像母亲一样体贴呵护我们，从不发火，更不动手打人。现在，我们全傻了，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凝望着大姐。大姐突然哭了，失声地大哭，跑过来一个一个把我们抱起，放在炕上，忙赔不是。是姐姐错了，姐姐不该打你们，你们要玩就玩个痛快吧。我们破涕为笑，傻傻的，全忘了疼。
大姐过早地懂事了。尽管她还小，只有14岁。看着她一天天长个儿，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姐是个大人了。最明显的是她对我们客气起来，有许多事瞒着我们，只对母亲讲。我发现大姐开始爱打扮自己了，衣服虽旧，但烫洗得干干净净，塑料底子布鞋穿在她的脚上显得再合适不过，极轻巧，走起路来流云似的。我开始对大姐敬重起来，再也不敢撒娇，并开始有意躲着大姐。
有一天，大姐问我，小弟，你这是怎么了，不理姐姐了。我很是委屈，伤心地说，你只管你自己，把我们全忘了。大姐吃了一惊，好久没有喘过气来，而后缓缓地背过身去，说，是姐姐不好。我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请弟弟原谅。我心里乱极了，不知该怎样对姐姐说，我是不怨姐姐的。
我们毕竟顽皮，招惹来许多麻烦，还常常逞能，给自己封什么李玉和、杨子荣、王成，手里拿着玉米秆子，冲呀、杀呀的，快活极了，全不顾把棉帽掉在了雪里，手和脸冻得通红。我和邻家一个比我大3岁的男孩打起架来，抱成一团，在雪地里打滚。大姐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双手把那男孩从我的身上揪下来，推倒在地。谁知，那男孩趁大姐不备，抓住大姐的辫子不放，大姐疼得直哭。我气愤极了，拾起一块瓦片朝那男孩头上砸去。结果，出了大事，那男孩的头被我砸出了血。我不知所措，吓瘫了。
大姐一把背起那男孩，疯似的朝医院跑，我也跟在后面跑。后来，大姐挨了父亲的打，两天没有起床。趁父母不在家时，我偷偷给大姐煮了鸡蛋吃。大姐哭了，抱着我的头，流了好多泪。
许是大姐吃苦多的缘故，她过早地成熟了。到她18岁的时候，我们全家已经返城，温暖的阳光照在了大姐的脸上，我们的脸上。大姐考取了大学，临走时大姐对我说，小弟，不要忘记过去的苦，要努力，不能给父母丢脸。大姐走了，她是学医的，常写信劝父母注意保养身体，不要每月给她寄过多的生活费。
我已经工作，自我感觉良好。二姐和三姐分别考取了大学和中专。
4年的大学生活是短暂的，大姐已经毕业，留在医学院当助教。放暑假时大姐回到家，仍是很少说话。家里人知道大姐性格内向，是个有事装在心里的人，因而也就习惯了她。一天晚上父母去看电影不在家，大姐问我，小弟，你理解大姐吗？我笑了一下，毫不犹豫地答，当然理解，谁不理解谁呢。大姐苦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那不一定，人总会变的，或是变得开朗，或是变得古怪，让人不可思议。这是怎么了，大姐突然说起这些话，让人冷不防的，连个思考的余地也没有。
大姐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你认识他吗？我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想起在哪一份报纸见过这个人的事迹，他失去了一条腿。没等我答复，大姐又递过来一张照片。我不敢去接，因为我发现这张照片是大姐和那个残疾军人的合影。这张合影是在海边照的，大姐搀扶着残疾的他，双脚已被细沙掩埋，海风荡起大姐浓密的秀发，掀起大姐洁白的衣裙，那秀丽的脸是那样的文静而端详，像是在思考什么。他拄着拐杖，神态是那样刚毅、执着。我不敢看大姐此刻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只听大姐说，你理解我吗？啊，小弟！
我是不理解的，极不理解的。一个大学老师怎能和一个残疾人在一起呢？后来，大姐和父母商量，都遭到了反对。母亲说大姐忘恩负义，成心给这个家添麻烦。父亲只是不语，望着陌生的女儿。二姐和三姐更是凶，直怨大姐心眼太实了，为什么偏偏背个沉重的包袱。七嘴八舌，都是不理解的话。大姐像是受伤的小鹿，忧郁的双眸很是深沉，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
大姐走了，义不容辞地去兑现她的诺言。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了大姐童年的身影，听到了大姐的渴望和追求。大姐没有变，仍是过去的大姐，自由浪漫，独立不羁。她的故事像一首诗，美好而纯真，读罢却留下一串问号，让年轻的我伫立沉思，久久不能忘怀……
大姐，我想你了。（张旭升）
